我和孩子經常在林間小路上散步,從前,他總是牽著我的手一甩一甩,邊走邊蹦蹦跳跳。而現在,他常常下意識地把我的手臂往上托,再往上托。我奇怪地問:「媽媽很老了嗎?」他笑嘻嘻地說:「沒有啊,媽媽年輕得像小草一樣呢!」「那你為什麼要這樣用力扶我呢?」
孩子沒有解釋,鬆開我的手臂,笑著跳著跑遠了。樹林裏很安靜,草在結它的種子,風在搖它的葉子,那個小小的疑問,像擦過樹梢的風,在我心裏一晃,過去了。
晚上,孩子的老師打來電話,告訴我,孩子幾乎每節課都要去洗手間,幾乎每次上課都遲到。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,他在幼稚園曾經有過這個毛病,在醫生的幫助下調養了很久才好的。怎麼會又犯了呢?
放下電話我心急如焚,但又想起醫生說過,治療這種病不能有心理壓力,況且,在家裏他並沒有發病跡象,因此我決定再觀察幾天。
星期六是兒子的八歲生日,親友們熱熱鬧鬧地聚在了一家餐廳,他是我們這個大家庭裏唯一的孩子,幾乎每個人都牢記著他的生日。各式各樣的生日禮物,金燦燦的王冠、寫著祝福的蛋糕,都讓他興奮無比,也讓我忘記了他的病。
真是湊巧,這天餐廳裏還有兩個孩子也過生日。於是幾家人建議讓三個有緣的小壽星坐在一起,孩子們興奮得高呼起來。歡呼聲引得餐廳老闆也走出來了,他興致勃勃地提出要送孩子們每人一件生日禮物,但要求他們展示自己的才華。
孩子們的即興表演十分精彩,吸引了許多用餐客人的注意,掌聲語笑聲此起彼落,還有些小客人主動加入進來,氣氛非常熱烈。
老闆的禮物拿出來了,我看見我的孩子眼睛一亮,一眨不眨地盯住其中的一件禮物──那是一枝藍貓槍,他曾經向我描述過許多遍,連我都非常熟悉它的款式和構造了。
老闆說他問一個問題,回答得最好的孩子,可以第一個挑選他最喜歡的禮物。
第一個問題出乎意料的老套--「你的志願是什麼?並說出理由。」我看見我的孩子偷偷地笑了,眉目間是藏不住的得意,他心想一定會博得陣陣掌聲,我也笑了,對他做了一個必勝的手勢。
第一個孩子說要成為一個員警,第二個孩子說要做警察局長,大家笑得前仰後翻。輪到我的孩子,他站起來,燭光如花朵般灑在他的臉上,那一刻,小小的餐廳顯得異常安靜,親友們的目光顯得格外殷切。
他用清亮的聲音說:「我的志願是--永遠和安銳一起上廁所,但理由我不會說的。」
哄笑聲、驚呼聲、大人們驚詫的眼神、交頭接耳的議論、家人尷尬的神情,全都在同一時刻出現,一些用餐的孩子戲謔做著鬼臉,其中一個肆無忌憚地喊著:「他的志願是上廁所,他腦子有問題啊!」
我可憐的兒子,還沒把目光從藍貓槍上收回來,老闆不停地乾咳,為難地看著我,看著哄笑的客人,也許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收場。我的直覺告訴我,要用最快的速度帶著孩子離開這裏。他剛剛滿八歲,他有權說愚蠢的話、有權做愚蠢的事情,任何人都無權如此傷害他!
我牽起他的手在眾目睽睽下走出去,這時候,他的手居然又輕輕地托起我的胳膊,這個習慣性的動作讓我的心隱隱一痛,我們一起逃離了餐廳。
我們沒有回家,在那片姹紫嫣紅的樹林裏走著,這裏沒有喧嘩、沒有嘲笑、沒有傷害,只有滿地的落葉鋪開一條金黃的路,聖潔而美好。
「媽媽,你記得安銳嗎?我上幼稚園認識的同學。」孩子握著我的手,聲音微微發抖。
我當然記得,三年前,那個可愛的寶寶,睡醒了找不到媽媽,攀上花架子,從五樓的陽臺上跌下來,傷得很重。媒體作了大量報導,安銳父母流淚的大幅照片,至今還烙在我的心裏。
兒子告訴我,安銳現在跟他同班,兩個人是好朋友。他做過很多的手術才保住性命,但也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,他的腿軟弱無力,在學校上廁所總要跪著上,每節課都要去洗手間。
許多同學去幫助他,可是安銳無法忍受老師在表揚那些同學的時候,總是要提到他「上廁所」這幾個字,讓安銳感到羞恥,他惱怒地拒絕別人的幫助。我的兒子告訴安銳,他會為他保密,他不要表揚,不要小紅花,不要獎狀,因此安銳才接受了他的幫助。
鳥在叫,水在流,空氣裏有淡淡的薄荷清甜。
我終於知道了,我的孩子身體沒有病;我也知道,我的孩子頭腦也沒有病。他攙扶安銳已經成了一種習慣,所以才會一樣地托起我的手臂,他的善良也成為一種習慣。
我帶著他,到各家玩具店去搜尋藍貓槍,可惜的是,走遍大街小巷都沒找到。我握著兒子的手,心底充滿歉意,但我同時也很驕傲,因為我從孩子這裏,得到了一個做母親所能得到最貴重的禮物。